第57回 圣令重现

        白衫少女已抵御不住,心神竭悴,只想就此放弃,忽见宝玉一手伸出,在那褚衣老妇肩头推了一下,蓦觉琵琶声骤滞,周身压力大减,心中生出一线希望,急忙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绝好机会,重振笛声,眨眼之间,已牢牢控制了局势。

        原来褚衣老妇为了一举击杀诸敌,已将功力提至自身的最高境界,人与琵琶融为一体,在浑然忘我之际,不防还有人能在这时候走近身边,在肩膀上推了一下,猝然间心神大乱,几乎走火入魔,又被白衫少女的笛声趁机攻袭,顷刻全线崩溃,“哇”的一声,出大口鲜血来,整个人萎糜于地。

        宝玉触着褚衣老妇,猛觉一道巨力贯透身上,也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,顿时跪坐地上。

        白衫少女放下笛子,面上犹余淡淡的红晕,背后诸人散了功,那绿衫少女顾不得拭抹淋漓香汗,即上前问:“小姐,你没伤着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白衫少女道:“没有。”一双妙目移到宝玉身上,心想:“若不是这倒楣蛋帮忙,只怕今日全军尽墨矣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褚衣老妇也在瞧宝玉,咳嗽道:“好!好!好!年纪轻轻内功便如此了得,想不到极乐谷除了……咳……除了诛天将军,竟还有这等高人,能在沉大小姐的(小霓裳曲)和老身的(十面埋伏)中间活下来的,这世上恐怕不多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白衫少女不答反问:“魔音鬼母与药尊早巳淡出江湖,今日却都来跟小女子为难,怕是柯百愁才请得动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褚衣老妇也不答,目光扫过白衫少女背后几人,只道:“今日留不住沉大小姐,老身也不想多管闲事了,只诚心奉劝一句,都中正是风云际会之时,大小姐金玉之躯,纵有名满江湖的病狐先生及五大先锋护驾,怕也不……咳……不见得妥当哩,实不宜前往涉险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病容老头果然是病狐焦慕凤,他淡淡应道:“焦某等人虽然不才,但大将军另有周详安排,岂劳尊驾费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魔音鬼母“呃”的一声,又出一口鲜血,道:“既是如此,老身就此别过,沉大小姐,都中之行前途莫测呐,还望好自为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白衫少女轻哼一声,道:“不管是谁请你来的,回去告诉他,今回即便是天塌下来,也阻不了我入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魔音鬼母不再说话,用墨玉琵琶支起身子,颤颤巍巍地走出野枫林去。

        绿衫少女跺足急道:“就这么让她走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白衫少女收起碧玉笛,道:“现在谁能留得下她?”

        绿衫少女转头瞧去,见病狐焦慕凤与五大先锋皆在盘膝打坐,个个神态疲弱不堪,讶然道:“焦老爷子,你们全都受伤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白衫少女道:“纵未受伤,也是消耗甚巨,你内力最浅,反而没什么大碍。”她又乜了宝玉一眼,对绿衫少女道:“兜兜,你去瞧瞧他怎么样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绿衫少女走到宝玉跟前,道:“喂,我家小姐问你怎么样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曾听人说:“少时呕血,岁必早卒。”适才吐了一大口血,心中十分害怕,忽听见白衫少女问起自已,立时精神一振,忙站起身,答道:“我没事我没事。”眼睛直往人家姑娘脸上瞧。

        众人盘膝运功,见宝玉说站就站起来了,除了嘴角挂着一缕血丝之外,再无其他受伤之象,个个心中大为骇异:“这少年竟有如此修为,刚才他在两方中间,所受压力应是最大,此刻却似没什么大碍,不知是什么来历?”

        白衫少女面上飞起一抹淡淡红霞,她素来最容不得别人轻薄,但这小子毕竟两次救了自已,才没发作,哼了一声,道:“兜兜,你再问他是谁?为什么要帮我……我们?”

        兜兜见宝玉瞧她小姐瞧得眼睛都发直了,秀目一瞪,双手叉腰挡往其视线,大声道:“听见没有?我家小姐问你话呢!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吓了一跳,忙应道:“问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兜兜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道:“我叫宝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众人仔细打量他,见其眉清目秀,轻裘宝带,美服华冠,掩不住一股雍容华贵之气,思索“宝玉”之名,江湖上并无这么一个少年高手,皆料这名字定是胡编乱造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兜兜又道:“你!为什么要帮我们?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道:“帮你们?”他毫无江湖经历,实在不明白刚才所遇之事,反问道:“帮你们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兜兜面庞几乎贴到他鼻子上,一字一字道:“帮我们打跑那老妖婆!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道:“原来是问这个,我听那老婆婆琵琶弹得十分剌耳,不如你小姐的笛子吹得好听,忍不住推了她一下,想不到她就走了,唉……其实不太应该的。”心想这女孩子跟家里的辣晴雯倒有几分相象,说话的样子也是凶巴巴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众人面面相觑,心想这少年定是不愿实言相告,病狐焦慕凤调息已毕,起身走到宝玉跟前,拱手道:“小兄弟真人不露相,今日仗义出手,助我们击败武林中人人闻之色变的魔音鬼母,真是英雄了得,将来传到江湖之上,必定人人惊叹哩。”话语极是谦恭客气。

        宝玉还是头一回听人这么跟他说话,虽没全部弄懂,但对那什么“仗义出手”、“英雄了得”还知是称赞的话,眼角偷溜白衫少女,见她正望着自已,心中十分兴奋,却不知该如何回答,忙作揖还礼,含糊道:“岂敢岂敢,老先生不用客气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焦慕凤道:“今日大恩,容后再报,小兄弟要往哪里去?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道:“我回都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焦慕凤哦了一声,道:“我们也要去都中,既然同路,何不做个伴?”心中却想一路上诸多阻挠,此时已方人人功力大耗,若再遇见什么敌人,这少年倒是个强助。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大喜,道:“很好,我们一起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当下一行人出了野枫林,走回道上,路边几株树下拴着八匹马。焦慕凤问:“小兄弟,你的马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道:“我没骑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虬髯胖子已认出他是那个早先遇见的公子哥,笑嘻嘻道:“小兄弟,那你跟我共乘一骑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吃了一惊,想起他喝一声,就把自已乘坐的马车吓得狂奔数里,哪敢答应。

        旁边的矮小汉子见状,朝胖子笑道:“你马儿已够受的了,再加一人敢情是想累死它!”转头对宝玉道:“小兄弟还是跟我乘一骑好了。”宝玉赶紧答应,上了马坐在矮小汉子后边。

        众人起行,一路上,宝玉见那病狐先生及五人先锋皆对白衫少女皆恭敬异常,心中奇怪:“这些大叔大伯年岁最少的也有三十出头,怎么却对个小姑娘如此,看样子她又不像是什么官家小姐大户千金,对了,白姐姐说他们是江湖人,莫非这姑娘是个有本事的大侠女么?嗯……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人儿又怎么可能呢……”旋又—想:“凌姐姐也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,那日在顺丰楼上,却不是把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子耍得团团转么。”眼睛频频往白衫少女的身上瞧,只觉连她的背影也美不可言。

        兜兜对白衫少女悄悄道:“小姐,那小子老是偷偷看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白衫少女娇颜微晕,没好气道:“我有什么法子,这人毕竟帮了我们的大忙,总不能象上次对那个什么公子般把他眼睛挖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兜兜道:“挖了?这倒楣蛋眼睛虽然贼忒忒的,但倒不似那个倚梅公子那样讨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白衫少女心里也曾唤宝玉“倒楣蛋”,听了兜兜的话,顿时“噗哧”笑出声来,道:“倒楣蛋?”

        兜兜道:“不是吗?他贪图小姐的美貌,先替我们捱了剧毒,不知怎么没死,方才又莫明其妙的撞到枫林里来,差点就做了个不明不白的冤死鬼,这不叫倒楣蛋叫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白衫少女嫣然道:“对,我们以后就唤他倒楣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兜兜奇道:“以后?以后我们还要见他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白衫少女耳根倏红,道:“不见!要是他又稀里糊涂地撞上来,我们就骂他倒楣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路上矮小汉子问:“小兄弟,你是都中人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矮小汉子又问:“你家住都中哪里?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不愿说对他说是荣国府,只道:“我家在城西,大叔如何称呼?”

        矮小汉子道:“我姓蒋,单名一个隆字。嘿嘿,小兄弟你的内功倒很好呀,不知修习的是哪派功夫?”他犹不死心,想从宝玉口中探出点底细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宝玉道:“我也不大清楚,好像叫做什么百宝门吧。”他想只有白湘芳和凌采容教过自己运功驽气之法,这身“内功”定然是她们所授的,而她们的门派也就是自个的门派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蒋隆一听,心忖:“原来这小子是百宝门的,但传闻百宝门擅长机关暗器,内功似乎并不怎么样呐,而且其门人多在岭南一带出没,极少踏入中原的,这倒有些奇怪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问:“蒋大叔,你们准备要往哪儿歇脚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蒋隆道:“我们要去朝阳庄,小兄弟听说过这地方没有?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一怔,道:“然当听过,都中连妇孺都知道这个地方哩,他们庄上十分横行霸道,平民百姓半点都不敢惹的,你们认识朝阳庄的人?”

        蒋隆道:“我们找崔朝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浑身不自在起来,道:“他……他是你们的朋友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蒋隆哂然一笑,道:“朋友?他呀,就连给我们大小姐提裙角都不配呢!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心中诧异,趁机问:“不知你们小姐名讳如何称呼?”

        蒋隆道:“敝上姓沉,闺名不敢擅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时一行人已到都中,进了城门,又往城东而去,沿街都是酒肆、饭馆、盐栈、油行、香店、银庄、布行,各种事物罗列无数,车马声、小贩吆暍声夹杂一起,十分之繁华热闹。

        蒋隆显然是头一回来都中,雀跃之情洋溢于表,瞧见前面一个摊子,地上放着一口大铁锅,锅内有许多黑乎乎一条条的东西,绵延盘满锅中,一股又膻又臭的气味从锅里直腾窜出来,摊上摆着数只旧桌破椅,正有几个车把式模样的人在大块朵颐。

        蒋隆不禁咽了口唾沫,问道:“这买的是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料不到他会对那东西感兴趣,笑道:“这是煮羊肠子,十分粗糙之物,不过也有许多人喜欢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蒋隆道:“粗糙之物才好,大口大口嚼着来劲。”喉头又动了一下,似乎馋极。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忙道:“蒋叔若是喜欢,日后闲瑕时,我们寻家地道的去吃。”平日里,他哪会多看那煮羊肠一眼,但此际肚子里另有个小算盘,想道:“这位馋嘴大叔跟小仙子是同伴,多半会住在一起,到时我来找他,兴许能再看见小仙子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蒋隆大笑道:“妙极妙极!”旋又一叹道:“此次入都,要办的事很多,怕是没什么空闲的时候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正说着,前边突然乱了起来,听得马鞭“叭叭”脆响,有人喝道:“滚开!滚开!瞎了眼么,见我们崔老爷来了还不快滚!”顿见街人乱跑,街上的小贩们顾不得收拾摊子,便拔足急躲,那卖煮大肠的地摊位置摆得稍出,立时被冲倒碰翻,锅里的熟肠滚泼一地,桌上的杯碗也砸得粉碎,又有个小孩“哇”的一声大哭起来,不知是不是身上挨了鞭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又惊又怒,见十几骑人马旋风般奔至面前,为首一人抢先滚下马背,四肢伏地,大声道:“属下该死,这几日皆派人在城外等候,却皆未能接着大小姐,还乞大小姐恕罪!”后边的十几名褚衣汉子也跟着下马,跪了一地。

        沉小姐秀眉微颦,在马上淡淡道:“起来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病狐先生焦慕凤更是眉头大皱,心想此行甚秘,你却在大街上乱张风头做什么!沉声道:“先去庄上再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人应声:“是。”诚惶诚恐地站起来,只见其年约四十左右,身子略微发福,皮肤白净,唇上短须修剪得十分整齐,一袭宝蓝缎蝠纹长衫,帽子正前嵌着一方水蓝板玉,打扮跟寻常员外没什么两样,只是一双眼睛虽然低低垂下,却掩不住其内的炯炯光芒。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心知此人便是都中第一大赌坊的老板紫气东来崔朝阳,愈感奇怪,忖道:“蒋大叔果然没吹牛,崔朝阳在都中威风八面,如今到了这沉小姐面前,却连脑袋都不敢抬高点,小仙子到底是什么大来头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正思间,忽听有人大喝道:“是那小子!”宝玉循声望去,见街边一家酒肆前站着数名锦衣人,其中一个举手指着自已,正早上沿街追杀他和白湘芳的那帮恶人,不禁大惊失色,哆嗦一声:“不好啦!”滚下马背,转身就逃。

        蒋隆回头,奇叫道:“小兄弟,怎么了?”酒肆前郡几名锦衣人已飞步追来,纷纷叫喝:“臭小子!把那婆娘藏到哪去了?”“妈的,昨天伤了我们三个兄弟,今早又害死一个,定要捉来大卸八块!”“这次莫再叫他逃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崔朝阳怒容满面,朝那帮锦衣人暴喝道:“怎么回事?统统给我站住!”他身后的十几名褚衣汉子一齐亮出兵刀,上前阻拦。

        有那么多人帮忙,宝玉心中稍定,转首望去,却见那几名锦衣人竟从阻挡他们的一众褚衣人头上飞跃过,凌空往自已扑来,顿然又惊得面无人色,拨足急奔,正从一骑身边掠过,肩膀上一紧,整个人便被拽住,抬头一瞧,原来拉住他衣服的正是仙子般的沉大小姐,立时酥了半边身子,急叫道:“姑娘快逃!”

        沉小姐见他那副窝囊相,跟先前在枫林里那随心所欲的潇洒模样判若两人,心中纳闷,发嗔道:“跑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虽是大冷天,宝玉的额头却冷汗直冒,道:“他们追……追过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沉小姐犹不放手,道:“你内功那么强,还怕这几个三脚猫的货色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眼角瞥见有个锦衣人已奔至数步之距,颤声道:“他们……他们凶狠得紧呐,连官兵都敢杀哩!”话未说完,已见顶上白影一晃,一道寒芒已映在沉小姐那白如美玉的俏脸上,不由魂飞魄散,刹那间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勇气,大喝道:“不要!”从袍内拨出圣莲令纵身迎去,令尖正点在锦衣人的腰侧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名锦衣人闷哼一声,从半空跌落,重重地摔在地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宝玉随之落地,见其余几名锦衣人竟然已被病狐焦慕凤及五大先锋分别制住,不由大喜,笑道:“原来你们这样厉害的!”

        众人却目瞪口呆地一齐盯着他,仿佛看到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物般,噪杂纷乱的场面登时变得鸦雀无声。

        宝玉一愣,嗫嚅道:“怎么啦?”

        病狐焦慕凤喃喃道:“淤泥源自混沌启,白莲一现盛世举。见令如见教主……”突然滚下马朝宝玉曲膝跪倒,旁边的五大先锋和丫鬓兜兜也急忙下马跪地,崔朝阳口中念念有词,犹豫了一下,终也下拜,手下的十几名褚衣汉子见状,立时跟着纷纷伏跪于地,顷刻间,宝玉周围跪了黑压压的一片,唯独那沉大小姐乃在马上,只是娇躯不住的发抖,秀眸凝视着宝玉手中的圣莲令,眼眶内已是泪水盈盈。